據(jù)說,魯迅曾經(jīng)到過日本鐮倉,還寫了一本小說,叫《鐮倉物語》,里面那個作家一色先生就是他自己,而比一色年輕很多的妻子亞紀子,就是許廣平。
當然,這不是真的,是專注胡說二十年的特麗普·槑寫下標題后現(xiàn)編的。
其實,魯迅曾經(jīng)打算去鐮倉養(yǎng)病,還計劃在那兒寫一本小說,叫《上海月亮》。
又其實,這也不全是真的,是日本著名作家井上廈(1934——2010)1991年編的一出劇里的劇情,劇作名字就叫《上海月亮》,講述的是1934年夏,魯迅在內(nèi)山書店二樓避難治病的故事。劇中人與事都有歷史根據(jù),魯迅也確實考慮過去鐮倉養(yǎng)病,但創(chuàng)作小說一事則是藝術(shù)虛構(gòu)了,《上海月亮》只屬于井上廈。順便八一句,井上廈的家就安在鐮倉。
《上海月亮》是日本人寫、日本人導、日本人演的魯迅與日本人之間的故事,這個題材有點敏感,稍不注意就會引來網(wǎng)絡(luò)噴子,井上廈的態(tài)度坦率且天真,他借劇中須藤五百三醫(yī)生的口說道:“在日本有各種各樣的人,在中國也是,我從來不贊成一概而論。”
“魯迅”這個名字隨《狂人日記》誕生于1918年,所以2018年是“魯迅”百年誕辰,舞臺上一下子出現(xiàn)了好幾個“魯迅”,在中國,北有李靜意識流劇本《大先生》二輪排演,南有廣話年度大戲《行在南國·周先生》,在日本,則是繼1991、1993、2010年后,第四次搬演《上海月亮》。
《上海月亮》海報
李靜曾說:“魯迅對大多數(shù)中國人來說,是數(shù)代人的陰影記憶和語文負擔。”于是《大先生》與《行在南國·周先生》可以說都是在努力從陰影中突圍。內(nèi)容上,《大先生》放棄了人物立體化的努力,用夢境中大段的對話、自白呈現(xiàn)魯迅的精神困境,《行在南國·周先生》則相反,呈現(xiàn)的是魯迅在廣州的幾個具體生活片段,努力讓人物血肉豐滿。形式上:《大先生》用傀儡戲嘗試現(xiàn)代先鋒,《行在南國·周先生》用樂章體融入古典詩意。相較之下,《上海月亮》可謂樸素的現(xiàn)實主義,劇本內(nèi)容皆以魯迅的書信、文章為依據(jù),舞美更是簡單,一直就是內(nèi)山書店的二樓。大概因為井上廈是日本人,無須背負中國人那么沉重的陰影,《上海月亮》的基調(diào)溫和且輕松,不時令人莞爾,這其實也與井上廈一貫的創(chuàng)作理念有關(guān),他說:“難的要寫淺,淺的要寫深,深的要寫得有趣,有趣的要認真寫。”
喜歡“認真地寫有趣”的井上廈沒有把魯迅寫成偉人,也沒煞費苦心地把他還原成凡人,而是把他寫成了病人。魯迅的牙齒幾乎全壞了,胃不好,心律不齊,肺部也有問題,在吸入了笑氣之后,又先后出現(xiàn)“人物誤認癥”、“失語癥”的病狀,舞臺上的魯迅,要么神志不明,要么口齒不清,制造了不少笑果。
真正在舞臺上唱主角的是須藤五百三醫(yī)生和牙醫(yī)奧田愛三,奧田愛三認為,造成魯迅文章“虛無感”的原因是牙齒不好導致食物攝入不足,“隨著牙齒的治療過程,魯迅的文學也會改變”。須藤醫(yī)生則分析出魯迅有“間接自殺”的傾向。井上廈這樣設(shè)置,并非單純?yōu)榱烁阈Γ踔烈膊粌H為一種獨特解讀,而是從他的基督信仰、和平主義立場出發(fā),試圖用普世的愛與對生命價值的尊重來化解魯迅的“虛無”。體現(xiàn)在劇情上,就是為魯迅治病,第一幕是“人物誤認癥”,第二幕是“失語癥”。
第一幕里,魯迅因吸入過量笑氣產(chǎn)生幻覺,將內(nèi)山太太誤作秋瑾,須藤誤作藤野先生,奧田誤作青年作家洛文,許廣平誤作朱安。須藤認為魯迅是因為心存愧疚才發(fā)生這樣的錯認,給出的治療方案是,將錯就錯,扮演被誤認的人,與魯迅對話并寬恕他。魯迅在一番懺悔之后,猶如在神父那告解,心中塊壘頓消,恢復了神智。
魯迅有句話“主張寬容的人,萬勿和他接近。”三年級就開始讀魯迅,收集的資料有一墻半的迷弟井上廈不可能不知,但他受太宰治《惜別》影響太深,一心想將魯迅這個病人自殘、自殺的痛苦治愈,不惜用笑氣讓魯迅陷入昏迷,讓醫(yī)生的分析代替了魯迅自己的表述。這已經(jīng)不是對魯迅其人、其文、其思想的理解與闡釋了,而是話語權(quán)的搶奪。
這種話語權(quán)的搶奪在第二幕里表現(xiàn)得更加直接。我們都知道“幻燈片事件”與魯迅“棄醫(yī)從文”的關(guān)聯(lián)。井上廈安排須藤與魯迅分據(jù)長幾兩端,形成空間上的對峙。然后,從須藤的對話中,我們得知了一個戲劇性的故事:須藤也看到過同樣的幻燈片,但做出了與魯迅相反的選擇——棄文從醫(yī)。魯迅被說服,同意去鐮倉療養(yǎng),并開始構(gòu)思《上海月亮》。
至此,魯迅已從抗拒醫(yī)生轉(zhuǎn)變?yōu)榕浜现委煟耆梢浴叭珓〗K”了,但井上廈的終極大藥方還未開出,于是劇情再起波瀾,魯迅突然“失語”,剛剛敞開的心扉,許多的思想到了嘴邊卻變成一堆亂碼,這是怎樣的痛苦。醫(yī)生禁止了魯迅的努力,警告說這樣會加重病情。于是舞臺上我們只能聽見幾個日本人不停地說,從而得知了須藤、奧田各自的情感與犧牲。偉大的、普世的愛最終戰(zhàn)勝了病魔,魯迅恢復了言語能力,決心留在上海繼續(xù)戰(zhàn)斗。
井上廈虛構(gòu)的小說《上海月亮》應該來源于魯迅的雜文《而已集·小雜感》,“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,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,對面是弄孩子。樓上有兩人狂笑;還有打牌聲。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。”在并列幾個場景之后,魯迅寫道:“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,我只覺得他們吵鬧。”在舞臺上,魯迅卻含淚質(zhì)問:“為了讓內(nèi)心能夠互相溝通,人類應該做出怎樣的改變呢?”劇中用須藤醫(yī)生收養(yǎng)中國孤兒雷小寶的故事作為解答——超越階級、國家、種族的愛與希望。
魯迅筆下的月亮,除童年記憶中帶著“金黃”的暖色外,都透著寒冷與冷靜。井上廈讓《上海月亮》變成一束溫暖的光,始終照在舞臺上。或許其他國家的觀眾會很感動于這種人道主義的溫暖,作為從小學起就背誦魯迅篇目的中國讀者,還是感覺有種強行打光、后期濾鏡的不自然。就像劇中有一段,舞臺上一人一句地朗誦“一見短袖子,立刻想到白臂膊,立刻想到全裸體,立刻想到生殖器,立刻想到性交,立刻想到雜交,立刻想到私生子。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。”朗誦者滿懷崇敬,然后齊聲贊嘆“這首詩寫得真好啊!”這哪是詩?分明是莫大諷刺。
《上海月亮》在日本很受歡迎,曾獲“谷崎潤一郎獎”,2018年的排演陣容相當強大,每一個角色的演員都是老戲骨,也是映畫、劇集中經(jīng)常露面的人物。尤其飾演魯迅的野村萬齋和飾演許廣平的廣末涼子更是粉絲無數(shù),二人的百度貼吧都是萬人以上的大吧。
野村萬齋的正式身份是狂言師,在日本被譽為未來人間國寶,屬于和泉流的六世野村萬藏家系,用我們中國話來說就是“非物質(zhì)文化傳承人”。但他實際上是個跨次元壁的人,傳統(tǒng)舞臺、電影電視、大學講臺、動漫游戲里都有他的身影或聲音。中國粉絲多數(shù)是被他的《陰陽師》圈粉。年輕時的野村萬齋風情萬種,男女皆為之瘋狂,完全無法將他與魯迅形象聯(lián)想到一起,有看現(xiàn)場的人說入戲了,我卻總覺得違和。
知道涼子姐姐的人現(xiàn)在恐怕也被00后叫阿姨了,二十年前,廣末涼子是“國民美少女”,《悠長假期》里的才女齊藤貴子占據(jù)了多少人的心,十年前電影《入殮師》里的表現(xiàn)也讓人過目難忘。舞臺上廣末涼子的表演還是很細膩的,魯迅跪朱安那一段,涼子的微表情和肢體動作都很到位。但畢竟是日本女子的溫文款款,和真實的許廣平相差太大。
要是,魯迅真的去了鐮倉,會不會從此就放下雜文,改寫起小說來?我想多半是不會的,但是,日后中國人游日本,肯定會多了一個去鐮倉的理由。
資源:
1、演出視頻:B站有熟肉,感謝阿婆主“歷史獨角獸”。
2、劇本:井上廈《上海月亮》,2012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,張立波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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