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小學(xué)三年級的時候,我還沒有家里的大門鑰匙。
媽媽說我太丟三落四,說給我也是白給。我很不服,說她太不了解我。我怎么可能把進出革命根據(jù)地的鑰匙弄丟呢。但媽媽不為所動。
這讓我覺得很丟人——在小學(xué)三年級就懂得丟人的孩子一定不簡單。我很羨慕那些能把家里的鑰匙掛脖子上亂晃的同學(xué)。但是這種羨慕不能阻擋我天生的正義感。我告訴他們,鑰匙掛脖子上會讓壞人看見的,壞人看見了之后就會記在腦子里,記在腦子里后就會去仿造一模一樣的鑰匙,在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進入家里偷東西。同學(xué)們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,盡管有些會嘲笑我沒有鑰匙,說我嫉妒他們。但我沒有,真的沒有。好吧,有點。
沒有鑰匙也沒有關(guān)系,我告訴自己,紅軍還要農(nóng)村包圍城市曲線前進呢,同理,我也不可能直接成功。于是,每次放學(xué)我就在門口扯著嗓子大喊“來人開門”,喊得鄰居都從窗口探出頭來看。等到媽媽嗤嗤嗤地穿著拖鞋給我開門后,我才得意洋洋地向鄰居揚下巴,看什么看,你們有這種待遇嗎?媽媽一巴掌拍向我的腦袋,說小點聲會死嗎?我不服,委委屈屈地說:誰讓你不給我配鑰匙。——看,這就是我的曲線前進。
但我不是每次都這么瀟灑的。
某次在學(xué)校抄完了作業(yè)后回家。家里大門緊閉著,我在門口喊了半小時,沒人來開門。我急了,想肯定是我們家的位置被敵軍發(fā)現(xiàn),爸爸媽媽為了保護機密棄家而逃了。按照一般情節(jié),他們需要躲在地洞里,至少不吃不喝半個月,也不能夠放屁,因為放屁會被敵軍發(fā)現(xiàn)。越想我心里越慌,越慌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,于是我就崩潰了,趴著門嚎啕大哭。
鄰居家的爺爺從門前經(jīng)過,眼睛瞇成一條縫,問我說家里沒人嗎?我淚著眼看他。他說不用哭,你媽媽可能沒聽到,你叫大聲點兒。我點頭,可是哭得累了,沒有力氣叫門了。
這時候騎著自行車的黃齊歪歪扭扭地出現(xiàn)了。我看著他,覺得他好像上頭派來的救兵,似乎會在下一秒跟我說:快躲起來,敵人要發(fā)現(xiàn)你了。可是他沒有,就只是看著我,像看著村口的二傻子。
黃齊是我的同班同學(xué),高我一個頭。老家不知道是山西還是陜西,也有可能是廣西——反正我只記得是什么西了。上學(xué)期剛轉(zhuǎn)學(xué)到我們班的。他現(xiàn)在住的地方離我家兩條巷子,是一個像學(xué)校一樣大的地方。我去看過,但門口有保安,他不讓我進去。我覺得真高級。
“你進不去嗎?”
“嗯。”我謹慎地回答。
黃齊看了我好久,突然扔了自行車,蹲在我面前,他說:“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鬼,專管開門關(guān)門的?”
我瞪了他一眼,“騙子。”
黃齊噎了一下,急了:“我沒有騙你,這是真的。我親眼見過的!”
“親眼見過”這個短語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,于是我賞臉瞥向他,想看他如何解釋。
“你有沒有發(fā)現(xiàn),有時候門會自己動?比如說,明明沒有人站在門旁邊,可是它砰地一聲,就自己關(guān)上了——”
“那不是風吹的嗎?”
“不是,門是很重的,大概有金箍棒那么重,一般人是沒辦法動它的,更別說那么輕的風了。很多時候,你以為你推開了門,其實是因為有鬼在幫你,它幫你出力氣。就算有了鑰匙,如果沒有這種鬼的幫忙,你也不能開門或關(guān)門……這種鬼很專心,只管門,其他的東西不管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你一直在門前哭,鬼聽到了會覺得吵的,它覺得吵了,就會生氣,它生氣了,以后就不幫你推門了,你就永遠都進不到你家里了。”黃齊說得眼睛發(fā)亮。
我抽了一下鼻子,說:“你騙人。”
黃齊老是騙人,這是班里人都知道的。
他說他家里很有錢,以前是在城里讀書的,學(xué)校的黑板不叫黑板,都叫白板。我們聽了覺得真稀奇啊,黑板就是黑板,黑板怎么可以變成白板呢,這不就是黑白不分嗎,城里學(xué)校真高級。可是在學(xué)期中的時候,我們親眼見黃齊領(lǐng)了補助金。——這個補助金,老師本來想給我的,他找我去談,我感覺被侮辱了,我說,我們家里有房子,我不用補助金。但是在城里讀過書的黃齊領(lǐng)了。這就說明,黃齊在騙人,他家里沒錢,黑板白板的可能也是騙人的。城里人沒那么黑白不分。
黃齊說他沒騙人。他說他只是來這里讀完三年級,他很快就又要轉(zhuǎn)學(xué)了,他爸爸說要帶他出國,去讀貴族學(xué)校,那個學(xué)校里有初中部和高中部,特別大,有三個我們小學(xué)那么大,操場上有跑道,白天的時候陽光灑下來,整個操場都在發(fā)光……可是直到小學(xué)畢業(yè),黃齊還是沒走。
所以盡管我心里半信半疑,臉上還是擺著我完全不相信的表情。黃齊見說服不了我,哼了一聲,說你早晚會明白的。
我心里一驚,這句話真高級啊,好像大人說的話。不等我細細品味,媽媽提著菜回來了,看上去像一只鵝。媽媽很吃驚地說:“你蹲門口干嘛啊?”
我報復(fù)似的砸了一下門,“我進不去。”——剛砸完我心里就猛地一跳。如果黃齊說的是真的,那鬼是不是要生氣了?他會不會不讓我進門?……
媽媽沒說什么,她大概也覺得自己做錯了,把手里提著的袋子塞給我——這時候換我變成了一只鵝——然后掏出鑰匙開門。
我膽戰(zhàn)心驚地看著。鑰匙轉(zhuǎn)了——門被推開了——媽媽進去了——我閃進去。
我放下心來,黃齊又是騙人的。
我去學(xué)校,跟大家說黃齊又說謊了。事實上我只記得黃齊說有一種鬼專管開門關(guān)門,但是當同學(xué)們圍著我,眼睛露出求知的光芒的時候,我就忍不住地發(fā)揮我的文學(xué)天分,添油加醋地把它擴展為長達300字的作文。
黃齊聽見了,站在教室門口,看著我。
我毫不心虛地看向他,“騙子你好啊。”
黃齊黑了臉。
他在我去廁所的路上堵住了我。
“我沒有騙人,那是我爺爺說的,我也看到了,我每天都看到。”
別的同學(xué)這個時候一定會嘲笑他,然后咬定就是他騙人。接下來就會產(chǎn)生“騙子騙子大騙子”“我沒有騙人我說的是真的我沒有騙人”等毫無意義的對話。但我不是別人。我很聰明,凡事講究真憑實據(jù),于是我說:“證據(jù)呢?”還不忘露出嚴肅認真的表情。
黃齊可能沒有想到我這么成熟,他愣了一會,說不信放學(xué)去我家看。
所以,我第一次踏進那個神秘的像學(xué)校一樣大的小區(qū),是沾了黃齊的光。黃齊給保安看了張牌子,保安就放我們進去了。
里面真的像學(xué)校一樣大。穿過大門后,是一個很寬闊的四方形平臺,上面有一個大花壇,里面都是樹和草,沒有花。黃齊說現(xiàn)在不是開花的季節(jié),等開花了這里會很漂亮,什么顏色都有。
我說春天不是開花的季節(jié)嗎?黃齊臉色沒有變化,他說不是,這里的花是很有脾氣的,它想開的時候才開。
圍著平臺的,是三面樓(還有一面就是大門)。每個樓特別高,有四層,每層樓有五六個房間。三面樓是互通的,連在一起,特別棒。
看見我臉上的驚訝,黃齊很得意,他說:“我家是不是很大?其實這里的老總是我叔叔,他說以后這里都給我。我不要,我覺得太小了。”
牛逼。但我沒忘來這里的正事,“不是要帶我去看鬼嗎?”
“看什么鬼?”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問,帶著濃濃的外地口音。
黃齊叫了聲阿姨。然后拉著我跑開。
“為什么這里那么多人?”我問黃齊。每個房間的門口都掛著衣服,濕嗒嗒的,還往下滴水。有個女人蹲在門口洗頭發(fā),她的頭發(fā)長得簡直要命。我們班女生要是敢留這么長頭發(fā)一定會被校長親自剪掉。一對男女倚著樓上走廊的欄桿,在那里看著我們說笑。
“他們都是我的親戚,我們是大家族,住在一起。”黃齊說。
“你住在哪里?”
“我就住在這里啊。”
“我是說,你的房間在哪里?”
“在樓上。”黃齊噌噌噌地帶我上去。
他們的樓梯是在房子外的,我們家的樓梯是在房子里的。他們的樓梯是很小巧很陡峭的,我們家的樓梯沒有這么陡峭。他們的樓梯真神奇,真高級。迎面下來一個男人,我和黃齊閃在一邊讓他先下。他經(jīng)過的時候還是擦到我了,我很不高興。我問黃齊:“你見到親戚為什么不打招呼?”
黃齊說:“我打了。”
我沒看到。
黃齊帶我從二樓逛到了四樓,又從四樓穿到另一面樓,逛到了二樓。這里住滿了人,我心想黃齊的親戚真多。
我說:“你的房間呢?”
黃齊有些不自然,他說:“哦,我忘了我是哪個房間了。我的房間太多,有時候去這個,有時候去那個,現(xiàn)在有點亂了。”
牛逼。我咋舌。
又逛了一會,黃齊還是沒有想起他的房間在哪里。我很理解他,房間太多的人就是不一樣。正準備離開,就聽到樓上有人在喊黃齊。
我抬頭看去。一個像鴨子一樣的女人正往我們這邊看來。
“你還跑去哪里?妹妹哭了,上來哄她!”她的聲音不像鴨子,我想了很久,沒找到一個適合的比喻。后來想,嗯,像外地來的。
黃齊好像不想上去,他跟我解釋說,那不是他媽媽,是他阿姨。他阿姨經(jīng)常讓他去幫忙照顧孩子。他很不喜歡,但是不得不去做,因為那是他阿姨。
我說哦,那就上去吧。
房間很小,里面堆了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,雙人床上趴著個哭著的孩子(像一個枕頭),單人床上躺了個老人,他蓋著厚厚的被子。還有一只擺了鍋碗瓢盆的桌子,幾張折疊椅,椅子上扔滿了衣服。沒有開燈,很昏暗。
黃齊從桌子上拿了一個奶瓶,坐在床邊給小孩吃。我看了床沿很久,最后還是決定站著。我從來沒有見到這種顏色的被單,灰黑灰黑的,像奶奶的擦腳毛巾。
“黃齊,你在這里寫作業(yè)嗎?”我看見折疊椅上有攤開的課本。
“偶爾過來而已,因為妹妹太喜歡我了,她不讓我走。其實我平時都是在書房寫作業(yè)的……”他未說完,腦袋上就被拍了一掌,“說什么狗屁!”
是他阿姨。
我覺得黃齊真能忍。腦袋是不能隨便讓別人打的,除了爸爸媽媽有這種特權(quán)外,其他的人是不可以的。阿姨也是不可以的。
黃齊他阿姨走了出去,我就問他:“鬼呢?”
黃齊說,“你問我爺爺。”
我看了看那個躺在床上半死半活的老人,還沒問出口,老人就咳嗽了。不停地咳,不停地咳。我厭惡地出了房間。
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上輩子是有錢人家的小孩。因為我今世家里沒錢,卻滿身有錢人家的毛病。比如,我怕臟。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叫潔癖。
黃齊追出來。
“要不你晚上留下來跟我一起睡吧,鬼都是晚上才現(xiàn)身的,晚上我們就能看見了。”
“不要。我要回去了。”
隔天到學(xué)校,同學(xué)們問我有沒有看到鬼了。我只神秘地笑著,不說話,成功地引起了同學(xué)們的好奇心。
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神秘的,只是覺得應(yīng)該這個樣子做。我成績好,在班里的聲望是不錯的,我說沒有,那就是沒有。我說有,那就是有。——那段時期是我人生中的巔峰。
于是班里的傳聞就變成了真的有一種鬼躲在門邊,專管開門關(guān)門的,黃齊家里就有,西樂(就是我)去看過了,是真的。
那段時間同學(xué)們對教室的木門都有一種特別的尊敬與景仰。有一次有誰把拿球砸到了門,留下了個球印,那人顫顫巍巍地用抹布洗了好幾遍。老師看他態(tài)度良好,沒有罰他。
同時黃齊也被大家捧著。他甚至開始有了點小名氣,可以跟我平起平坐。我一開始是不高興的,但是他自那次帶我去他家后,就似乎認定了我是他朋友,好幾次都帶零食給我。于是我也就很寬宏大量地不計較了。
好笑的是,我間接地讓大家相信了有那種鬼的存在,我自己卻是不相信的。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。就像很久以后的我當了醫(yī)生,病人抓著我的手問“醫(yī)生我會好嗎”,我說“一切都會好的”,然后他們就信了。實際上我自己是不信的。
讓我打從心底里相信這個鬼的存在,是在三年級學(xué)期末的時候。
我直到現(xiàn)在也不明白那會的孩子們?yōu)槭裁聪矚g玩這種“讓我進去”“偏偏不讓你進來”的游戲。有個同學(xué)被關(guān)在了教室外面,我跟幾個同學(xué)在教室里面,就是不讓他進來。玩得很高興。
那個同學(xué)力氣很大,他一直推著門,我們一直頂著門。于是我們就進行了一場漫長的拉鋸戰(zhàn)。
在我們終于成功地把門關(guān)上的同時,教室里響起了一個凄厲的喊聲。
很不幸地說,那個喊聲是從我的嘴巴里傳出來的。
在進行偉大的拉鋸戰(zhàn)的時候,我被旁邊的人推了一下,為了站穩(wěn),我慌亂中扶住了個什么東西,也許正好碰到了門,接著門就被關(guān)上了。
我右手的中指被門夾斷了。正常人的手指不是會被分為三節(jié)嗎?我斷了的,就是最頂端的那節(jié)。
血一直流。我不停地哭。
我媽媽帶我去了診所。醫(yī)生給我的手指涂上了紫色的藥水,包了很厚很厚的紗布,但藥水還是會從紗布里滲出來。
這個診所收費很貴。我小學(xué)還沒畢業(yè),他們已經(jīng)蓋了兩層樓;我爸還在騎摩托車,他們已經(jīng)把汽車開進了村。所以我爸說要好好讀書,學(xué)得忽悠人的本領(lǐng)后,忽悠人就容易了。我堅信不疑。
黃齊來我家,他神經(jīng)兮兮地說:“看吧,我就說那鬼是會生氣的吧。我都說不要站在門邊玩,你們不信。當時我站在你旁邊,我看得清清楚楚,就是那只鬼生氣了,它咬了你的手指,懲罰你。”
我恍然大悟。原來當時推了我一把的人,是黃齊。
以后我放學(xué)回家進不了家門的時候,我不再哭了。鄰居爺爺從門前經(jīng)過,見我蹲著玩石子。他問我說怎么不哭了,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子。
其實我怕鬼會生氣。我怕它又咬我。
因為這次事故,我跟黃齊的革命友誼又進了一個臺階。我覺得他知道很多東西,值得交朋友,他覺得……他似乎覺得好像有點對不起我,于是越發(fā)地對我好。我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明白他對不起我什么。總之,我們成了不錯的朋友。
我問黃齊:“是不是所有的躲在門旁的鬼都很容易生氣?”
黃齊說不是的,他家里的那只就不是。
我說,你怎么知道。
他說他就是知道。
我說,那我想去你家住一晚看看那只鬼可以嗎?
黃齊停了一下,才說好。
因為有上一次來過,所以我對這里已經(jīng)不覺得奇怪了。黃齊一直在樓下徘徊著。我想他肯定是房間太多,又忘了他是住在哪個房間了。我很體貼地說,走吧,我們?nèi)ド洗文莻€房間就可以了。
于是我們上了二樓。
黃齊跟房間里的女人說,“媽媽,我同學(xué)想在這里住一晚。”
我愣,這不是他阿姨嗎?
黃齊跟我解釋,他有時候會叫他阿姨為媽媽的。都可以的,隨便叫。
牛逼。我心里說。
我們晚上擠在房間里僅有的一張雙人床上,我睡最里面(我穿了哥哥的大外套,整個人都包在外套里,這樣就可以不用碰到他們的床鋪了),黃齊他阿姨——他媽媽,不知道究竟是阿姨還是媽媽——睡最外面。黃齊和他妹妹睡中間。
我們的計劃是,先假裝睡著,然后半夜悄悄起來看鬼。但是我卻是真睡著了。
朦朧間我聽見了聲響,“動物般的靈敏”使我醒了過來。我睜開眼,聽見了小心翼翼的開門、關(guān)門的聲音。
鬼來了!
我一陣激動。
激動是因為我不怕它。黃齊說他們家的鬼是不容易生氣的。所以我不怕它。
我小聲地推了推黃齊,但是黃齊睡死過去了,完全沒有反應(yīng)。我不管他了,自己爬起來,走向門那邊。
雖然很暗,但是我能夠確定這個門沒有什么特別的。我想鬼可能剛剛出去了,于是推開了門。我走出去。然后看見昏黃的燈下,對面樓的走廊上,有一個身影。我看見“它”推開了一個房間的門,然后進了去。
鬼跑到那邊去了。
回到床鋪,我發(fā)現(xiàn)黃齊他媽媽不見了。
隔天早上,我問黃齊說:“你昨晚看到鬼了嗎?”
“看到了啊。”
“騙人,你根本就睡著了。我叫你都叫不醒。”
“才不是,是你睡著了。”
我鄙視地看了他一眼,不想繼續(xù)這么無意義的對話,我問他:“對了,大晚上的,你媽媽出去干嘛呢?”
黃齊剎那間白了臉,他咬著牙說:“那不是我媽媽,那是鬼。”
“那明明是你媽媽,我看得清清楚楚。難道你媽媽是鬼?”
“對,我媽媽就是鬼。”黃齊只白著臉,惡狠狠地說。床榻上的老人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著。
后來黃齊再也不讓我去他們家。
不去就不去唄,我也并不是很想去。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,我跟黃齊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。多到無以復(fù)加。我甚至覺得一對即將離婚的夫妻的矛盾可能都沒有我們多。
有一次黃齊在班里說:“我爸爸說,今年讀完,我們就出國去了。我再也不回來。”
我剛走進教室,聽見了,不由自主地看著他,“我去了你家兩次,從來沒有見到你爸爸。”
“黃齊又開始說謊了……”同學(xué)們說。
黃齊瞪了我一眼,滿含著復(fù)雜的惡毒。
我心臟猛地一縮。我沒有惡意的,我只是很奇怪。
黃齊突然間不與我來往了,一直到小學(xué)畢業(yè),我們都像陌生人。
我很傷心,人真是善變,說不好就不好。但是我很要面子,我絕對不會去問一個為什么。人嘛,不過就是那么回事,再好的關(guān)系也都有破裂的一天——這是媽媽的人生哲學(xué)。她總是在擇菜的時候,不厭其煩地重復(fù)。
我問我爸爸說,為什么我們不住在前巷子里的小區(qū)里?
爸爸愣了一下,才明白我指的是哪里。他哈哈大笑,說什么小區(qū),那就是個宿舍,外地來的人都住那里。便宜。
他說那里面雜七雜八的,壞人多,你千萬別去。
我說哦。
我問媽媽說為什么有些人叫媽媽是叫阿姨?
媽媽想了想,說有時候不能叫太親,也有可能是后媽。
我說那我也想叫你阿姨。
媽媽砸了一下我的腦袋,她說你想得美。
我又問為什么有些女人白天不出門晚上才出門?
她問我,誰啊?
我說是黃齊他媽媽。
媽媽抓過我手里被摧殘得可憐的空心菜,她說滾去寫作業(yè),以后別跟黃齊來往。
我就真的沒有跟黃齊來往了,不是因為我太聽話,而是因為……世事無常?總之我們沒有來往了。我也沒有發(fā)生像魯迅先生多年后回鄉(xiāng)見到閏土那樣的情節(jié)。大概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成為像魯迅先生那樣成功的人。
后來我去了城里讀高中。我成績不錯是理所當然的,因為我媽媽總是會讓我滾去寫作業(yè),我爸爸也讓我滾去寫作業(yè)。滾來滾去的,我成績就提上來了。所以到了城里的高中。
我們學(xué)校的禮堂很高級,它的大門是自動感應(yīng)的玻璃門。人只要走近,它就開了,人一通過,它就關(guān)了。很懂事的門。
我想,這躲在門旁的鬼可能是受過訓(xùn)練的。它估計也是脾氣很好的,不會生氣的。每次從禮堂出入的時候,我總是想著,我要告訴黃齊。我想跟他說,現(xiàn)在管門的鬼很聰明很有素質(zhì)了,它現(xiàn)在是以為人民服務(wù)為宗旨。它不會咬我的。
可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。
我想他可能出國讀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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